当法师以其惯常的手段梳理情况时,囚徒也在做类似的事。
这倒不是因为他为人谨慎,抑或对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有什么偏好。事实上,如果他能正常发声,那么一定已经向对方提问了。然而,现状就是如此:更愿意交流的那个人无法表达,而言谈自如的那个人不愿意说话。对囚徒而言可称尴尬的沉默在这个小小的藏身处弥漫,迫使他用思考来转移注意力。
……最先浮现在他思绪中的是,“感觉”。
他还记得苏醒那一刻的感受。温度流淌,它从空无中绽放,沿他的血脉涌动,唤醒他的知觉。而就在不久前,带给他这一感觉的人让他体会到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——当他见证了那个身影的坠落,在恐慌的空白中靠近对方,在犹豫中俯身,贴近那副几近破碎的身躯时……
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。
黑袍下的面孔骤然逼近。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一次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……那双眼睛是完好的。面孔是完好的。尽管从那里往下,左边,视线的余光捕获到一片模糊的血肉。得益于这种完好,那一瞬间他没有太过惊恐。
也只是那一瞬间。下一刻,仿佛再度与一具行尸贴面,死亡的气息迎面击中了他。
恐慌感腾跃而起。为那感觉所攫束,囚徒在几个呼吸之后才察觉到,感受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来自他的身体内部。正如他事后意识到的:那是与新生截然相反之物。温度再次于他身体中流淌,但并非流入,而是流出。
自他们接触的地方流出,流向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。
他不能确定这个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,因为刺骨寒意旋即翻涌上来。他的视野模糊,而后发黑;不足以让他失去意识,但足以让他失去对外界的感知。
在那漫长的黑暗中无数个瞬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……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,生命所蕴含的一切意义都被付之一炬。期待没有意义,困惑没有意义,存在没有意义……唯有死亡。死亡是合理的,值得期盼的,唯一有效的东西。
他……正在走向……
空气忽然涌入他的鼻腔。
濒死的感觉退去,连同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。他跌坐在地,大口喘息。找回意识和控制力花费了他额外一些力气,在它们恢复的第一时间,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那个身影——
然后他见证了。“奇迹”。
在他眼前,那副裹在黑袍中的躯体仿佛被某种力量纠正过来。错位的部分回归,破碎的部分复原。血肉。骨头。皮肤。全都呈现出它们应有的状态。除开隐没在黑色中不甚明显的的血渍,他刚刚所见的一切都成了无法证实的幻觉。
而那一切幻觉与感受的制造者正凝视着他,琥珀色的眼睛一片空洞,却在黑暗中熠熠发光。
“麻烦找个安全的地方”。那个人说。这句话的声音很轻,但很清晰——是那种,不可能属于一个身受重伤之人的清晰。
这就是他们身处于此的原因。
一阵细微的不适感忽地从他心中窜起。回忆被迫中断,囚徒一愣,抬起头。
他捕捉到对方回避的动作。做得并不隐蔽,与其说是不想被他发现,不如说是明示自己不想被打扰。
在想什么?囚徒猜测,和我有关吗?
接着他意识到,如果要打破沉默的话,这或许是最合适的时候了。想到这里,他几乎忍不住要向对方示意。起身,发出声音,或者任何其它表示……
他什么也没做。
一种微妙的不自信阻止了他。诚然,他可以向对方搭话。但既然对方已经明晃晃展示出拒绝,这么做是否更像是一种冒犯呢?况且,即使强行打扰对方,由于没法清晰的提出问题,敷衍他也并不是什么难事。另外……
另外。他不得不承认,在经历刚刚的体验后,他感到些微的畏惧。这个人毫无疑问具备伤害他的力量……他并不想再体验一次。
冲动和勇气一并消散。他坐回原位。保持静默。于是现状得以继续维持——可以预见它将令人厌倦的延续,直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终于忍无可忍为止。
……
当时间重新开始运转的时候,囚徒已经几然睡去。
他是被衣料的窸窣声惊醒的。朦胧间一抬眼,便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影已然起身,似是又要走入外头的黑暗中去。
要走?
这勾起了他有限回忆中不那么好的部分。囚徒跳起来。这次没有摔倒。
“啊……”
他唤道。黑袍人闻声回首,大约也想起了之前,于是勉强解释道:
“我不走。”
像是要证实这句话,他扯了扯兜帽的下沿,走回原先的地方重新坐下。只是不同于此前沉浸于自己的思考,这一次,他的目光在囚徒身上逡巡。片刻之后,男人看见他终于下定决心般,伸手将兜帽往后推去,露出那张一再隐藏于阴影中的面孔。
正如囚徒此前一瞥间所见:那是张年轻的、看起来其实很有些柔弱